經濟觀察報記者 鄭晨燁

2025年12月16日，海南省人民政府發(fā)布通告：自2025年12月18日起，海南自由貿易港正式啟動全島封關。

這份通告同時列出了一系列配套實施文件，包括《關于海南自由貿易港貨物進出“一線”“二線”及在島內流通稅收政策的通知》以及《海南自由貿易港禁止、限制進出口貨物、物品清單》等。

對于大多數不在海南生活的人而言，“封關”是一個相對陌生的術語，根據商務部及海南省相關部門的解釋，封關并非物理上的“封島”，封關運作后，除部分貨物從海南自貿港進入內地需要接受查驗外，大多數貨物以及所有的人員、物品、交通運輸工具等進出海南島，仍按現行規(guī)定管理。內地居民前往海南出差、旅行與封關前一樣，無需辦理額外證件。

既然人員往來基本沒變，那么封關到底改變了什么？答案是貨物的進出規(guī)矩，簡單來說，封關后，海南將實施一套“一線放開，二線管住，島內自由”的全新制度體系。

這一變化帶來的直接結果體現在一組數據上。根據公開信息，封關前，海南實施的“零關稅”清單主要涵蓋原輔料、交通工具及游艇、自用生產設備等三類，涉及約1900個稅目；封關運作后，“零關稅”商品范圍將進一步擴大至約6600個稅目，約占全部商品稅目的74%。

更關鍵的是，封關之后，進口“零關稅”商品管理將從“正面清單”模式轉向“負面清單”模式。也就是說，以前是“允許免稅才能免”，以后是“除非禁止免稅，否則全免”。

然而，面對這套力度空前的開放規(guī)則，不少企業(yè)的關注點卻依然停留在消費層面。比如，在近期的一次采訪交流中，一位深圳科技企業(yè)的負責人就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表達了他的困惑：“海南封關好像跟我們也沒啥關系吧？不就是利好免稅購物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封關后的海南，絕不僅僅只是一個“購物天堂”。

大地

10月初，甘肅張掖，河西走廊腹地。

這里是中國最大的雜交玉米種子生產基地，全國近30%的玉米制種面積集中于此。秋收已過，但在張掖市金葵花種業(yè)有限公司的檢驗室內，工作并未結束，公司董事長詹文正在和技術人員一起，查看一批剛通過初步篩選的玉米果穗。

這批玉米種子在甘肅完成了繁育周期，但它們的旅程才剛剛過半。“這些將送往海南進行南繁加代育種的材料，直接關乎公司下一代核心產品的研發(fā)進程?！闭参母嬖V經濟觀察報記者。

這是一場跨越3000公里的“候鳥式”遷徙。

每年秋季，像詹文這樣的育種人，會將北方的育種材料帶到海南，利用海南獨特的熱帶氣候資源，在冬季進行加代繁殖，從而將育種周期縮短一半。根據海南省南繁管理局的統(tǒng)計，每年有超過800家種業(yè)單位、超8000名科技人員攜帶超過300萬份育種材料匯聚于此，南繁作物種類也已從傳統(tǒng)的水稻、玉米向棉麻、油料、蔬菜等40多個物種拓展。

長期以來，海南憑借光熱資源，扮演著中國種業(yè)“天然溫室”的角色。而在封關前夜，除了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開放的政策紅利也將越來越多。

2025年3月，海南南繁種業(yè)集團正式掛牌。作為統(tǒng)籌全省種業(yè)發(fā)展的“國家隊”，該集團成立以來已累計引進熱帶水果、南藥等作物種質資源2.56萬余份，并篩選出優(yōu)異種質品種537個。

但更深刻的變化在于“南繁模式”本身的迭代。在崖州灣，廣東省科學院海南產業(yè)技術研究院（下稱“海南產研院”）正在探索一種新的科研生態(tài)——一套集“科研服務、生活配套、田間托管”于一體的CRO（合同研發(fā)組織）全鏈條體系。

這種模式可以將科研人員從煩瑣地找地、租地、雇工中解放出來。近期，該院已與崖州灣國家實驗室簽訂合同，為其提供標準化的育種技術服務。這也意味著，南繁正在從“靠天吃飯、單打獨斗”的作坊模式，轉向標準化、工業(yè)化的現代服務業(yè)模式。

而即將到來的封關運作，則為這種工業(yè)化進程提供了新的成本優(yōu)勢。

對于園區(qū)內的科研機構和企業(yè)而言，封關后的賬本十分清晰：科研急需的精密儀器、進口試劑等耗材，在“零關稅”負面清單管理的框架下，采購成本將顯著降低。同時，作為全球動植物種質資源引進中轉基地，封關后“一線放開”的便利，也將使得境外優(yōu)質種質資源的引入更加順暢。

“過去引進優(yōu)質種質資源，往往卡在審批和檢疫的漫長周期上?！币晃辉谌齺啅氖履戏庇N的資深從業(yè)者向記者坦言，“封關運作后，如果能把這個時間成本降下來，對企業(yè)來說就是最大的紅利。”

從這個維度看，在農業(yè)領域，海南正在完成一次角色的升級：過去，背靠氣候優(yōu)勢，它是中國的“天然溫室”；未來，利用制度優(yōu)勢，它或將成為全球種業(yè)科技的“創(chuàng)新高地”。

天空

2025年12月1日11時，一架搭載模擬急用物資的豐舟90無人機從?？谛阌^(qū)起飛，19分鐘后，平穩(wěn)降落在廣東徐聞。

這是海南順豐速運有限公司與豐翼科技（深圳）有限公司聯(lián)合開通的全國首條跨海峽低空無人機常態(tài)化物流航線。上述機型具備20公斤的有效載荷。相比傳統(tǒng)“輪渡+陸運”動輒數小時的運輸時長，這條航線將瓊州海峽的物流時效從“小時級”帶入了“分鐘級”。

對于嚴重依賴海運與空運的海南島而言，這種物流效率的質變，意味著在封關運作后，除了傳統(tǒng)的“平面交通”，海南還正在構建一張更為立體的物流網絡。

在中共海南省委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五個五年規(guī)劃的建議中，就明確提出“探索打造跨海低空運輸通道”，及“有序發(fā)展低空經濟，重點發(fā)展低空飛行器研發(fā)、組裝、測試、交付等環(huán)節(jié)”。

為何低空經濟會成為海南的戰(zhàn)略必選項？未來低空經濟創(chuàng)新中心理事長羅軍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給出了一個基于地理決定論的答案。

“海南最大的特點，就是個全島?！绷_軍直言，國內除海南外沒有第二個全島型的省級行政區(qū)。這種島嶼與大陸的物理隔絕，使得交通方式長期局限于輪渡和民航飛機。

“民航飛機載重大，但一天可能只能跑幾班。而大型無人機，比如5噸級的，可以隨時起飛，半小時一班，甚至幾分鐘一班?！绷_軍認為，類似瓊州海峽這種物理上的阻隔，使得大載重無人機跨海物流在海南成為一種解決交通瓶頸的“剛需”，而非錦上添花的展示項目。

羅軍進一步分析了物流運送的內容：“海南是熱帶，水果需要快速、及時地轉運出來，送到大家的餐桌上，外地的東西進海南，也是同樣道理。”

此外，海南島東西寬不到300公里，南北長不到200公里，這個物理半徑，恰好落在eVTOL（電動垂直起降飛行器）的最佳有效航程內。“從三亞到?？冢蛘邚娜齺喌饺魏我粋€度假區(qū)，都在這個半徑里?！绷_軍說，“這就可以通過空中的立體交通把整個海南島連接得更加緊密?！?/p>

羅軍同時認為，海南的低空經濟發(fā)展將呈現“物流先行、載人隨后”的節(jié)奏，并判斷2026年將是基礎設施建設年，2027年可能出現載人飛行的示范應用。但他也指出，目前全國各地都在發(fā)展低空經濟，但最大的困難在于“缺乏頂層設計”。

“現在沒有一個頂層設計，海南的低空經濟怎么發(fā)展？”羅軍對記者表示，不僅是海南，全國都面臨這個問題。飛行器要飛起來，不是一兩架，而是未來一條航線幾十架、上百架，這就需要統(tǒng)一的空中網絡基礎設施、指揮平臺和地面服務平臺。

羅軍強調，海南作為自貿港，其低空經濟的規(guī)則制定不能封閉?！安荒茏约焊约和?，必須與國際接軌?！彼J為，海南成敗的關鍵在于國際化，低空經濟的規(guī)則標準也應如此。

在商業(yè)航天領域，海南的優(yōu)勢同樣明顯。

2025年10月9日，星際榮耀運載火箭總裝總測復用工廠項目（一期）在海南文昌國際航天城竣工。這是國內首個專注于運載火箭整體裝配、測試及重復使用的綜合性項目，該工廠總建筑面積達2.88萬平方米，主體結構按高標準抗臺風能力設計，以適應海南沿海的特殊氣候。

星際榮耀集團董事長彭小波曾公開闡述公司的戰(zhàn)略布局：構建“北京-成都-海南”的協(xié)同發(fā)展體系，其中，北京聚焦研發(fā)試制，成都專注規(guī)模化生產，而海南文昌則是最終的發(fā)射門戶和復用基地。

企業(yè)選擇海南的邏輯是清晰的。

從物理層面看，海南擁有低緯度帶來的運載效率提升（節(jié)省燃料）和廣闊的海域落區(qū)（安全性高）；從商業(yè)層面看，封關后的“零關稅”政策將直接降低高科技制造企業(yè)的采購成本。

彭小波表示，自貿港“零關稅、低稅率、簡稅制”的制度設計，將直接幫助像星際榮耀這樣的高科技企業(yè)降低研發(fā)和生產過程中涉及的全球采購成本。

此外，數據跨境安全有序流動的政策優(yōu)勢，也有望推動衛(wèi)星數據應用和交易打開新局面。

在文昌，星際榮耀不僅建設了工廠，還投資建設了海上回收平臺系統(tǒng)和通用型動力試車基地，試圖在海南構筑一條從火箭組裝、動力驗證到發(fā)射回收及復用處置的完整閉環(huán)。

與制造端相呼應的還有發(fā)射端的突破：作為中國首個商業(yè)航天發(fā)射場，海南商業(yè)航天發(fā)射場目前已實現雙工位常態(tài)化運行。根據公開信息，2025年8月，該發(fā)射場曾使用長征十二號運載火箭，成功將衛(wèi)星互聯(lián)網低軌07組衛(wèi)星發(fā)射升空。

這座發(fā)射場的常態(tài)化運行，補齊了海南商業(yè)航天產業(yè)鏈最關鍵的一環(huán)，也意味著文昌已成為一座具備了高頻次、商業(yè)化發(fā)射能力的太空母港。

海洋

向海而興，是海南最基礎的地理經濟邏輯。在封關前夜，這一邏輯正在通過一系列“超級工程”得到強化。

對于海南島而言，油氣資源豐富的南海，是蘊藏著巨大經濟價值的寶庫。

在海面下，最具代表性的“超級工程”，便是“深海一號”，這是由中國海油自主研發(fā)、建設、運營的我國首個超深水大氣田，位于海南島東南陵水海域。

它的投產標志著我國海洋石油勘探開發(fā)能力邁入“超深水時代”。自2021年一期工程投產以來，該氣田年產氣量已超過30億立方米，累計生產天然氣已超100億立方米，生產凝析油超100萬立方米。

為了進一步釋放南海的油氣產能，近年來，中國海油啟動了二期工程建設，2025年6月25日，中國海油宣布，“深海一號”二期工程實現全面投產。在建設過程中，該工程曾面臨世界級的深水地質難題：地層最高溫度達到138攝氏度，地層最大壓力超69兆帕——這相當于家用高壓鍋工作壓力的1000倍。

為了攻克這一難題，中國海油在業(yè)內首創(chuàng)了“水下生產系統(tǒng)+淺水導管架平臺+深水半潛式平臺遠程操控系統(tǒng)”的開發(fā)模式——分南、北、東3個井區(qū)部署12口水下氣井，新建1座導管架平臺、1套水下生產系統(tǒng)、5條海底管道和5條深水臍帶纜，并由此構建起了地理距離跨度超過170公里、作業(yè)水深跨度超過1500米的超大規(guī)模油氣生產設施集群。

中國海油陵水崖城作業(yè)公司總經理李勁松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介紹，目前，“深海一號”已建成國內首個超深水智能氣田，建成了海陸立體通訊網絡、覆蓋水上和水下多型智能監(jiān)測設備集群，以及包含“深海一號”數字孿生模型的“深海云游”一體化管理平臺。

“無論是身處海上的氣田操作人員，還是在陸地操控中心的技術專家，都可在‘云端’及時準確獲知‘深海一號’最新運行狀況。”李勁松表示。

“深海一號”二期項目的投產，使該大氣田的高峰年產量超過45億立方米。

更為宏觀的數據是，2024年，隨著陵水36-1氣田（全球首個超深水超淺層大型氣田，探明儲量超1000億立方米）的發(fā)現，中國海油在南海北部鶯歌海、瓊東南、珠江口3個盆地探明天然氣地質儲量累計超1萬億立方米，“南海萬億大氣區(qū)”建設從藍圖走向現實。

目前，中國海油已在海南澄邁建成了深海深層能源工程重點實驗室、海上高溫高壓油氣勘探開發(fā)實驗室以及國家海上油氣應急救援海南基地。根據規(guī)劃，中國海油還將把澄邁油服基地打造為保障南海資源開發(fā)與服務的前沿陣地，并推動公司綠色低碳轉型與海南“清潔能源島”建設同頻共振，構建起從深?？碧降疥懮戏盏娜a業(yè)鏈條。

在海面上，封關后，在航運領域能夠帶來的紅利也正在兌現。

2025年12月8日，亞洲最大耙吸式挖泥船“通浚”輪在海南完成登記手續(xù)，正式落戶“中國洋浦港”。

這艘擁有3.5萬立方米艙容的巨輪，是“中國洋浦港”船籍港政策吸引力的最新注腳。得益于境內建造國際船舶退稅、進口營運船舶免稅、保稅油加注等一系列航運開放政策，洋浦港正在成為國際航運要素的聚集地。

在不斷做大海洋油氣與航運產業(yè)的同時，海南在島內的能源消費端，也面臨著一場轉型大考。

海南省政府此前印發(fā)的《海南省碳達峰實施方案》提出，到2030年，全島全面禁止銷售燃油汽車。而截至2025年10月底，海南全省清潔能源裝機（含氣電、儲能）占比已高達87.1%。

廈門大學中國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長林伯強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對海南的能源轉型路徑進行了拆解。

關于2030年禁售燃油車的目標，林伯強持樂觀態(tài)度。“我覺得海南全面禁止燃油車是完全可能實現的。”他分析稱，目前南方地區(qū)電動汽車的滲透率估計已在60%—70%之間，電動汽車在經濟性上已全面超越燃油車。

“我曾經問過出租車司機，跑同樣的里程，每天能比燃油車多掙100塊錢，因為充電便宜?！绷植畯娬J為，在這樣的趨勢下，電動車最終會通過市場手段把燃油車擠出去。

而對于外界普遍關注的“零關稅招商”效應，林伯強從能源產業(yè)視角亦給出了解讀?！傲汴P稅會把新能源制造業(yè)往海南引，這個是對的。但是，新能源制造業(yè)要往海南走，必須有條件，它需要一個生態(tài)?！绷植畯娭毖?，不是說哪里零稅率企業(yè)就會去哪里，還要看產業(yè)鏈生態(tài)是否具備。

“美國、歐盟為什么做不了新能源制造，因為它沒有這個生態(tài)?！绷植畯娬f。此外，他亦表示，由于海南煤電比例較低，風電、光伏等不穩(wěn)定性電源比例較高，海南電網會面臨結構性挑戰(zhàn)，電網的調節(jié)能力會面臨壓力。就此，林伯強認為，在缺乏煤電系統(tǒng)支持的情況下，海南只能走大規(guī)模儲能這條路，“建議海南大規(guī)模建設公共儲能設施，讓所有進去的新能源都可以應用”。

事實上，基礎設施的建設亦正在補齊這一短板。

2025年12月15日，全國首個500千伏省域數字電網——海南500千伏主網架工程投產，標志著海南電網核心主網架電力輸送能力提升超4倍。同時，海南-廣東電力靈活互濟工程也已啟動，未來將進一步增強島嶼電網的穩(wěn)定性。

所以，面對“封關是否只利好免稅購物”的疑問，產業(yè)一線的實踐已經給出了有力的回答。

從陸地到天空，再到深海，封關運作激發(fā)的制度紅利，正在重塑這座島嶼的產業(yè)邏輯，一個科技含量更高、產業(yè)基礎更實的新海南，正在呈現出蓬勃新氣象。

隨著12月18日封關運作的啟動，海南將邁入一個全新的發(fā)展時代。未來的海南，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購物天堂”。

（作者 鄭晨燁）